不关咱们的事。<br>隔世后,她可以永远置身事外,不必再置身事中。可以罢手遗作,不必再担起修复遗作的责任,甚至只要她想,可以将遗作原本一烧了之。她拥有前所未有的轻松,却也有前所未有的负罪感。<br>这一切都归根于真相的揭露。她的身体与神识里,是否已经完全失去秦卿那残破的灵魂了?她一点都不用去承担秦卿未尽的责任吗?<br>回府后,她就浸在月陇西收藏秦卿物什的那间房里待了三日。三餐照吃,觉也睡足,会听月陇西讲一讲身边发生的事。<br>比如在萧殷的看顾下,月世德果然就没能活过来,众目睽睽之下被大火烧死,次日就被月氏族里的人抬回扈沽山,筹办丧礼了;也比如陛下明着没说,甚至假惺惺地表现了一番对月世德去世的惋惜,心底却爱惨了上道的萧殷,恨不得未满国学府三年试用期就直接给他升官;更比如萧殷主动承担监察失职导致月世德丧命的责任,说要帮助彻查长老莫名出现在焚书窟一事,被陛下准允并暗许后顺势以此为借口在刑部站稳脚跟,却不急着揽权,只顾着帮暂被停职的余大人树威……<br>不急着扶摇而上,沉得住气。陛下更看重了。<br>卿如是听着这些依旧会笑,会跟着讨论萧殷接下来的路,没别的异常。因为那些东西是真的事不关己。其余的时间,她还是更喜欢坐在小板凳上望着秦卿的画像与遗迹发呆。那是真的关己。<br>从前她多用簪花小楷,如今依旧,可真正的秦卿未入月府前,更喜欢在采沧畔用草书。墙上挂着的只有她的小楷。<br>她给自己磨了墨,提想用草书写些什么,却发现落时仍是不自觉地转用了小楷。她写道:秦卿,你后悔吗?<br>现在你那里,崇文先生已经死去了吗?<br>停腕须臾,卿如是又在后面跟着写了一句:你可还会再想念他?那样一个不堪的人,未曾真正与你推心置腹的师友。<br>还会。<br>她在心底回答。觉得不够,又低声回道,“还会想念的。所以很痛苦。”<br>“叩叩”两声门响,卿如是搁不再写,抬手用指背拭去眼角的晶莹,开门一看,是月陇西。<br>“叶老听说你有喜,带了礼上门来探望。这会儿方与父亲聊过,独自在茶亭吃茶呢。”月陇西示意她出门,“去见一见,看看他给你带的什么礼罢?”<br>卿如是颔首,与他身后的嬷嬷一道去了。月陇西思忖片刻,抬腿进到屋子里,缓缓走到桌边,目光落至桌面,拾起那张写下自语的纸。他看了须臾,将纸折好揣进了怀里,赶着往茶亭去。<br>兴许是国学府的伙食好,叶渠瞧着精神矍铄,远比他在采沧畔的时候有神采得多。两人见过礼,待月陇西也到场,卿如是就笑说道,“世子还说让我来看看叶老为道喜带的礼,可叶老分明两手空空,没见着带了什么礼来啊?”<br>叶渠乐呵一笑,“急什么,你们且稍等一会。”<br>此时正是傍晚,夕阳辉光渐盛,天色映得周遭昏黄,又从昏黄中压迫出一丝如初日东升般的希光。<br>不知多久,月亮门处有几名小厮的说话声传来。卿如是寻声看去,两人拿着一幅展开的画卷正朝这边小心翼翼地走来,另有两名小厮在为他们领路。<br>“喏,来了。”叶渠用下颌指了指。<br>只见小厮站定在茶亭外,迎着夕阳将画立起。霎时间,画中景色被夕阳染上金黄,霞光随着云海翻滚,鸿雁迎着长风振翅,耳畔传来参差不齐的雁鸣声,声声互压,跟着湖面的光点跳跃。群雁归来。<br>“听说你近日郁结在心,难以遣怀。我就想着送你一幅雁归图。想想那春去秋来,年复一年。不知道去的那批大雁和来的这批是不是同一批,但总归是……带着的生命回来了。有什么比为了活下去而来往忙碌更重要的呢?去的就让它去了罢。”<br>不知是否人人都似这般,恸然时听的道理,都像是专程说给自己。似是而非的疗着伤,不一定能疗好,但总是满心慰藉。卿如是亦觉如此,朝叶渠俯身一拜,谢过。<br>他笑,“应该是谢你,”拍了拍月陇西的肩膀,别有深意地嘲道,“让世子爷未来几月都实在是可喜可贺。”<br>话落,月陇西便皮笑肉不笑地送走了他。临着踏出门,叶渠望了一眼不远处的茶楼,一拍头,又转身跟他说道,“萧殷托我帮忙问一声,是否允他前来拜访?我让他要来便来,若你不愿见,大不了被赶出来。所以就让他在那边茶楼等着了。你看看要不要让他进去,我好跟他说一声。”<br>这些日接连有人拜访送礼,叶渠算是来得晚的。前两日她怀有身孕的事传得人尽皆知的地步,熟的不熟的都早来过了,卿如是闭门未见而已。今日好容易让卿如是出门了,多见一人也好。免得她转头就又回房闷着思考人生。而且……月陇西的眸色微深了些。<br>叶渠哪里晓得他们之间的弯绕,还以为萧殷做事得罪了月府,只当是帮他们缓和一二罢了。月陇西若是不让进,他也没别的辙。<br>谁知月陇西挺好说话,大度地点头许可。且还就站在门口等着。<br>萧殷到时见到他,神色中露出几分讶然,即刻收敛了,恭顺地施礼道,“世子。不知世子为何站在这里等属下……?”<br>“倘若我记得没错,卿卿对你说过,你的才思与崇文相近,应不逊于他。我想来想去……无论是非黑白,你的心狠手辣,或是聪慧颖悟,还真是这样,与崇文如出一辙。”月陇西抿唇,沉了口气。<br>人走茶凉,卿如是却仍旧站在茶亭内,观赏那幅雁归图。小厮的胳膊举酸了,她静默许久后反应过来,示意他们退下。自己杵在原地,眼中空无一物。<br>“咳。”<br>忽而一声轻咳,卿如是回过神,将视线划过去。穿着一身白衣的俊朗青年正站在庭院中望向她,挺的身姿,沉静的神色。唯有耳梢一点血红看得出他的心境。<br>“你怎么来了?”卿如是睨着阶梯下的他,看着他朝自己走过来。<br>萧殷寻了一级矮的,站在下面堪堪能与她平视的台阶站定,抬手将一张写了黑字的白纸递过去,低声道,“世子说,你近日心情不好。我听他说了一些,也看过了这张纸上写的。兴许是思考的方式不同罢,我竟觉得你纠结的东西,你所疑惑不解的崇文,于我来说,都十分简单。”<br>卿如是一直低垂着的眼眸微抬,淡淡的光点凝聚在眸心,她蹙起眉,“嗯?”<br>萧殷笃定地点头。<br>此时,夕阳最后一点余晖映在他的眸中,赋予他清澈的眸子以多变的色彩,他偏头道,“听说秦卿认识崇文,加入崇文党的时候,只是个六岁的小姑娘?……那么小的孩子就有决心要跟着崇文反帝了吗?”<br>卿如是一愣。想肯定地点头,迟疑一瞬,又摇了头,不得不承认道,“兴许是一时兴起。或者什么都不懂,起初跟着起哄,后来被崇文教导,于是所思所想皆随他,慢慢陷进去了。”<br>“我也是这么想的。秦卿她一开始不怕反帝,因为年纪太小根本不明白那个组织是反帝的,等她能怕的时候,已经被崇文教得以为自己不再怕了。”萧殷似轻笑了声,有点嘲讽的语调,“所以,世上没有那么多生来便正直无畏与大义凛然,对不对?”<br>卿如是点头,“无可否认。”<br>“那秦卿凭什么说崇文肮脏不堪呢?因为崇文嘴上说着平权,却未将人命放在眼里吗?”萧殷皱眉,状似费解,实则清明地道,“那么秦卿她自己加入崇文党时不过意气用事,未将家人性命考虑进去便头也不回地入了死穴,她没有想过自己反帝也会拉着家人丧命吗?还是说她想过,但执意如此,为了所谓的大义?那么,她何尝不是嘴上说着平权大义,却没有给父母生死的选择?未将自己家人性命放在眼里?”<br>卿如是哑然。隐约觉得他说得不对,但细想又找不出哪里错。她的心突突地跳,只能握紧拳,有些不知所措。<br>“觉得哪里不对是吗?你放心,逻辑的确有问题。”萧殷浅笑了下,“我偷换了两者的概念。崇文主动要人死,和秦卿的父母被动受死,自然不同。有思考能力的崇文和六岁的没有分辨能力的孩提,自然也不同。我这样对比只是想结合第一个问题说明两点。既然世上没有生来便正直无畏的人,那么此人如何,基本是靠后天养成;于是,自六岁起到临死,一直保持纯粹的秦卿,几乎就是那个肮脏的崇文一手教出来的。”<br>“这么说你能明白吗?秦卿进崇文党的年纪比谁都小,进得也比谁都早。别的崇文弟子有觉悟要加入时已经有自己的判断能力了,所以才加入。而秦卿没有,她与崇文认识时,只是个小姑娘。那时候的崇文也十分年轻罢,卿姑娘你应该比我清楚,初期的崇文在著作中体现的是要改变苍生,教化众人,那时他还未打响反帝的算盘,背水一战。”<br>“所以,他刚认识秦卿的时候,又怎么可能已经筹划好了要利用她?决定利用她,是很多年后的事了。我想,那时候的他只想好好教导秦卿。”<br>卿如是并未否认,只喃喃道,“那又如何,他终究是利用了秦卿。终究是背负了那么多条人命。”<br>“你纠结的是他背负人命这件事本身?”萧殷笑了,带着看穿一切后的冷然,“我告诉你,月一鸣当年在塞外拿尚未决定处死的犯人试验酷刑;秦卿多次与皇权叫板时都不慎让她的亲人犯了险,最后全靠月一鸣保住,你知道他怎么保住?不杀秦卿的家人,就要杀别的崇文党,算来算去,这是不是秦卿背负的人命?如今的月将军为保袭檀一事不泄露出去,亦杀过数名无辜百姓,我们窃。听时你后来一步,我早就听得清清楚楚。还有你爹,当年为镇压前朝旧臣用计亦杀了不少人。<br>我相信你知道,听过之后亦能接受。<br>你纠结的不是人命本身,因为这个世道就是这样,你已经看惯太多,无能为力。你无非是纠结,崇文为何背着秦卿坏事做尽,害她被蒙蔽多年,郁郁而终。亦不明白崇文为何在别的弟子面前可以展露出浑浊不堪的一面,偏只将秦卿放逐于崇文党之外。是不拿她当自己人?还是从头到尾对她只有利用?”<br>萧殷摇头,不假思索地笃定道,“如果我是崇文,我也必然不会将自己龌龊不堪的黑色那面展现给秦卿。”<br>卿如是眉心微动,几乎无声地问,“……为什么?”<br>萧殷抿着唇角,划开极为清浅小心的一抹笑,他幻想着崇文应该会惯用的语调,语重心长地道,“因为我知道,那样义无反顾地加入崇文党,愿意跟着一群男人去捍卫道义的六岁小姑娘,值得用最纯粹的灵韵栽培。”<br>“……什么?”卿如是长睫轻颤,以为自己听错,“你说他不告诉秦卿,是因为……?”<br>萧殷温润一笑,在黯淡下来的天色与华灯的冷映下,竟像是崇文在对她说。<br>他说:“我会想,她生来就不该沾染黑色,她只该理解我记在纸张上的那些东西,而非理解我这个人。<br>我会教她黑白是非,但我不会让她成为黑色。<br>我只要她这个人来保住我的书,因为众多崇文弟子中,只有她一人能明白我在书中留住的纯粹了。<br>我仍是会让她送死,但我不会告诉她我的计划里必须要有很多人死。那样她就看到了黑色。<br>我要她死并非不看重她,相反,我很看重她,才会选她赴死。<br>我亦会赴死,于我而言,死不算什么。可她这人那时候胆小,贪生怕死我也是知道的。没办法,她本就是被我骗进崇文党的。只能一骗到底。<br>而我自己,我崇文,的确利用了她,我肮脏至极,辜负她敬称一声师友,这没有任何理由和借口,我不会辩驳,没有资格,但也坦然接受我的肮脏。再来多少次我都不会改变。所以,不必再多说。<br>对了。我也希望她成为我曾在书中提过的那个过尽千帆仍旧初心不改的人。想来是她的话,会很容易做到。因为我教她的从来都是最纯粹的,饶是她经历再多,饶是她最后从淤泥中爬出来,也够不到黑色,永远纯粹。”萧殷一顿,轻叹气问,“你……懂了吗?”<br>卿如是没有回应,低垂着眼睫,一行清泪顺着下颌滑落,她想起幼时的事来。那年下暴雨,她偶经雅庐,被里面的人传经授业时的气魄所折服,不明白什么叫平等,但她想知道。为躲雨,她赖在那里没走,雨过天晴后,她第一次见到了<br>本章未完,请翻下一页继续阅读