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这些天,我只要闭上眼,就会想起祖师的预言,它是熊熊燃烧的火焰,让我辗转反侧,无法入眠,我时不时会去看襁褓里这个孩子,一般而言,婴儿都会有些丑,它们身体臃肿,皮肤褶皱,整日哭哭啼啼,但他不一样,祖师的预言里,他是恶魔的子嗣。”<br>“预言……又是预言,那一天,我去往死城,便是好友景冶子为我占卜所得,几十年前刚认识景冶子的时候,他还是个穷困潦倒的江湖方士,虽常常自比李淳风与袁天罡,但算得不准,常常十算九漏,若非我多次接济,他恐怕早已饥贫交迫而死。但这些年,他越来越富庶了,再见到他时,他顶着高昂道冠,系着犀牛玉带,周边环绕的拥趸者尽是达官贵人。”<br>“世人将他传得神乎其神,说他天生法性,是佛陀转世,通晓过去未来,我也问他,你为何技艺精湛了这么多,他含糊其辞,说是自己闭关学易,在某个风雪天,昏昏将死之际顿悟了。我知道,他没有和我说实话。”<br>“两个月前,景冶子找到了我,让我去那座赫赫有名的城,我问他缘由,他不说,倒是给我说起了往事的真相。”<br>“他说,他过去只是个江湖骗子,只懂些粗浅易理,某一天,他如常地在街上摆摊行骗,一个富人兴致忽起,找到了他,让他帮着算算,他将卦象如实说了,傍晚他收摊时候,富人带着一群人围了过来,他以为自己胡言乱语招惹了什么麻烦,转身就要逃,谁知富人纳头便拜,直呼他神仙。”<br>“那之后,他发现,自己的算得意外地准了起来,准得令他都感到害怕。他想起了许多泄露天机者天谴之的祖训,但贪婪压过了恐惧,他开始大量敛财,且再不自比李袁,他觉得,自己已经完全超越了所有先辈。”<br>“可两个月前,他找到我时,却是形销骨立,他握着我的手说,他很害怕,因为他发现,他算得几乎没有偏差了。我问,你难道不应该感到高兴吗,为何会害怕?他回答说,若算命算得足够准,不就说明,世界的未来正在凝固,人们正在陷入不可逃脱的宿命泥沼里吗?”<br>“‘过去的世界不是这样的’他说,那时候他试图从周易,龟壳,掌纹,天象里窥探命理,一无所得,但现在,世界在人们看不到的地方发生着翻天覆地的改变,有一个巨大的‘妖’诞生了,它掌管着未来的一切,能算清每个人所有的抉择,它将命运公之于众,游方道士是它的喉舌。”<br>“他告诉我,他之后打算隐居,我以为他要彻底退隐,他却说,他会一直算下去,直到算清世界的终极谜底,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通红,咬牙切齿,像个真正的疯子。”<br>“两个月后,我在死城抱起了这个孩子,我撬开了他的嘴巴,看到了那黑色的鳞片,‘邪龙转世为人,口衔逆鳞,为祸苍生’,祖师秘密流传的简短预言在我心头炸响。”<br>“我有能力决定这个孩子的生死,但我并没有一丝一毫主宰命运的愉悦,相反,我设身处地地感到了景冶子的害怕,我知道,在我有能力决定命运走向的一刻起,我也成为了命运的奴隶。”<br>“……”<br>外面的天暗了下来,宫语掌上的灯越来越亮,册子上的文字似在随灯焰一同跳动,透着扭曲与妖异之感,里面并没有记录太多鲜的事情,可绝望的宿命感却已透过纸背,将所看者感染。<br>小禾也站在了林守溪的身后,陪他一同观看记,她不由想起了那天遇到的算命人,她将林守溪的八字给了他,不过,那位算命人似乎学艺不精,一样也没算对。<br>看了这份记,林守溪才明白,原来小时候宗门里一度盛传的谣言,竟如此历史悠久。<br>这是记的前几页,字迹端正。<br>“凝固的命运……”林守溪轻声呢喃,说:“这怎么可能呢,如果宿命真的存在,那人类自以为的自由岂不是成了笑话么?”<br>“多年之前,我也察觉到这件事了。”<br>宫语红唇微启,说:“但这种算通常只针对凡人,大部分凡人一辈子都生活在一个地方,能接触到的最高父母官也不过县令,一生中真正的大事也无非婚丧嫁娶,许多人,哪怕不懂命理,也能轻易看透一个放牛娃的一生,因为他们中的大部分人生轨迹都太过简单了,但修道者的人生是测不准的,高明的方士或许能测算出他们人生中必经的几件大事,却无法为其人生断言,所以……不必太害怕。”<br>林守溪与小禾听了,脸上并无缓和之色。<br>“会不会是方士还不够高明?”小禾轻声问道。<br>宫语无法解答这个疑惑,她沉默了会,问林守溪:“还要继续往下看吗?”<br>“看。”林守溪说。<br>宫语继续翻动书页。<br>册子往后翻去,泛黄的纸上,字迹清晰,林守溪甚至可以想象出老门主写这些字时的模样。<br>“道门也捡了一个婴儿,可以预见,那也将是个绝世的天才,死城一事令道门元气大伤,可若我固执己见,将他杀死,那今后,魔道的力量将彻底失衡,祖师传承下来的愿景也将不可能实现。我真是老糊涂了,这样简单的道理,竟还是师弟告诉我的。”<br>“我从没有掌握过他的生死,将他捡来,抚养长大却是我的宿命。”<br>“道德经有语,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,便叫他守溪吧。”<br>“世上想杀他的人太多,自此以后,魔门不再招弟子了。”<br>之后的时间跨度很长,书本上所记录的,也多是些琐碎杂事以及他的心事。<br>接下来的几年里,他抚养林守溪长大,期间,他动过许多许多次杀心,倒不是他真的想杀死林守溪,而是他潜在地认为,杀死林守溪就相当于抗争了命运,这是极具诱惑的。<br>尤其是后来,道门天降了一位门主。<br>这位门主给魔门带来了持续数年的绝望与惶恐,这个曾经一度欣欣向荣,险些成为武林执牛耳者的宗门,正在不可逆转地走向衰亡。<br>眼睁睁看着两座宗门此消彼长却无能无力,作为一门之主的他,承受的痛苦与压力可想而知,期间有不少老一辈的离开了宗门,隐居山林,提前避难,也有不少弟子无法忍受这死气沉沉的修道日子,偷偷溜出黑崖,转投其他宗门,他全都心知肚明,只是无心阻拦。<br>林守溪也是今天才知道,看似和蔼可亲的师父,原来在无数个夜晚都在犹豫要不要将他杀死,而他七岁那年,师父站在他的身后,一度起了真正的杀心,甚至都已将手掌悬在了他的脖颈之后,可当他回过头去时,师父看着他粉雕玉琢的脸蛋时,却是摸了摸他的头,感慨道:“都长这么大了啊。”<br>‘他是魔门的孩子’老门主在记上这样写。<br>之后,老门主还记录了一件无关紧要的事,某日他听到林守溪与师兄师姐在一同聊天,师兄师姐们逗他,问他,你以后想要做什么。<br>“我想振兴宗门。”林守溪说。<br>师兄师姐们听了以后大喜,问:“你未来要振兴魔门?”<br>“我要振兴合欢宗。”年幼的林守溪心怀理想地回答。<br>“……”<br>看到这里,书里书外的人都沉默了下来。<br>“好呀,没想到我们家林公子从小就有这么大的宏愿了呢。”小禾的轻笑声里透着几分寒意,她纤白的小手搭上了林守溪的肩膀,顺着肩膀轻轻抚摸上脖颈,动作温柔得如同呵气。<br>林守溪背脊微凉,无力地辩解道:“童言无忌,这……玩笑而已。”<br>“是吗?”小禾小手上攀,摸到了他的耳朵,捏了捏,问:“你不是要振兴宗门吗,为何现在反而拜到了道门门下?”<br>问出这个问题后,小禾自己也愣了愣,接着,她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,揪紧了林守溪的耳朵,道:“我明白了,你振兴宗门的方式就是打入道门内部!难怪你既结识慕姐姐,又勾引楚姐姐……林守溪,你可真是不忘初心啊。”<br>“我……”林守溪被说得哑口无言,老门主白纸黑字铁证如山,他也不知如何辩驳,一时支支吾吾。<br>“你这战术虽然阴险,执行得倒是挺不错的。”小禾倒是越说越起劲,她眯起眼眸,好奇地问:“你这般顺藤摸瓜,层层深入,最后该不会连师尊大人也要……”<br>“咳。”<br>宫语立在一边,清冷地咳嗽了一声。<br>小禾娇躯一颤,这才醒过神来,她自知失言,不由以掌掩唇,小心翼翼地看向师尊。宫语真气虽失,余威犹在,冷若冰山的仙靥看得小禾心头一紧,她乖巧地辩解说:“我……我也是玩笑话。”<br>宫语淡淡地嗯了一声,将记翻到了下一页。<br>之后的一页,记的跨度直接是三年:<br>“近日心慌神乱,难以入眠,在鬼谷山的千机洞里,我又见到了我的老朋友景冶子,我去的时候,他已让小道童准备好了一桌菜,他说,他知道我今天会来。我还在千机洞里见到了我的另一位老朋友,他是真宗的宗主,景冶子说他会死于道门门主之手,他不相信。”<br>“我们一起吃过了饭,真宗宗主临别的时候和我说,若哪一天道门门主攻上黑崖,我不会来救你了,我不想死在她手里。我没有说什么,我本就不希望他来,况且大势之下,谁来也没有用的。我向景冶子询问,问他有没有算出什么重要的东西,景冶子犹豫了很久,才凑到我的耳边,压低了声音说:我见到了天命,虽然只有冰山一角。”<br>“他还说,天下方士之气运,他独占了八斗,今后方士纵有神机妙算者,也再不可能达到他这个地步了。”<br>“我不明白他的意思,向他询问所谓的天命。我知道,这样的方士通常喜欢以天命不可泄露为由,故弄玄虚地打哑谜,所以我起初没对答案抱有什么希望,谁知景冶子不仅给了我答案,给的还很明确。”<br>“他用手指蘸了水,在我面前的石桌上写下了两个字,厄城。”<br>“厄城……我本以为这说的是那座真气发源的死城,但景冶子却摇头,说,根据占卜的结果来看,这座城应该在极北方,位于冰雪掩埋的深处,那座城很古老,在人类还未诞生之时就已存在,它是某个秘密之境的入口。至于里面有什么,景冶子也不知道,他说,那是他最梦寐以求的地方,因为那里藏着命理的终极,但他去不了,他不是修行者,无法捱过那样的冰天雪地。”<br>之后的记又跨越了两年。<br>“好久没有动了……景冶子是为恶魔传信的使者,他蛊惑了我。”<br>“我想去北方,去找那座厄城,我不敢确定,我到底是想要逃避,还是真的想去面对世界的真相,但我的身体在渐渐老去,它每天提醒着我,说你快死了,你快一事无成地死了。”<br>“年轻的时候,我喜欢算术、天文、乐理,喜欢诗酒歌舞,我觉得只要骑上了心爱的马,捎上了心爱的女子,世上就没有地方是去不到的。人老了,锐气就真在不知不觉间磨掉了,我现在整天说着以大局为重,局面反倒越来越乱……不该抱着遗憾而死,成为冢中枯骨。”<br>“我要前往厄城。”<br>后面的内容很单调,讲述的是他动身前往厄城时所做的准备,准备十分详实而完善,考虑到了各种情况。<br>读到这里时,莫说林守溪与小禾,哪怕是宫语,瞳孔中亦流露出了一丝紧张。<br>他们知道,这些准备哪怕再详实,依旧是没有用的,因为他将要前往的,是一个未知的地方。<br>“他与你说过这件事吗?”宫语问。<br>“师父不曾与我说过。”林守溪摇了摇头。<br>在他记忆里,十二岁那年,师父确实消失过一段时间,那时,师父说他是去闭关了,今日他才知晓,原来他去往的是极北冰雪的厄城。<br>宫语轻轻点头,正准备翻到下一页,忽然,夜风大作,将窗户吹开。<br>灯焰剧烈摇晃后熄灭,一缕细长的白烟飘了起来,引得人心头微凉。<br>宫语合上窗,重点上了蜡烛,这才继续往后翻页。<br>接着,他们都吃了一惊。<br>后面的很多页都用墨划去了,划得干干净净,一个字也看不清。<br>“这……”林守溪皱眉。<br>按理来说,这段内容应是师父动身前往厄城的过程,这是至关重要的东西,可它现在被抹得一干二<br>本章未完,请翻下一页继续阅读